“如果动了手术，肯定无法复出。还想踢球的话，手术就别想了……”

德国国家队队医穆勒·沃尔法特的诊断，仿佛宣告了内田笃人职业生涯的终结。那是2015年的春天，此时的内田刚满27岁，一个职业球员的黄金年龄。

刹那间，内田大脑一片空白，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。整个职业生涯就像放电影一样，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闪过昔日的点点滴滴。

——17岁加盟鹿岛鹿角，立马成为主力；21岁实现J联赛三连冠；

——22岁登陆德甲沙尔克04，首个赛季就踢进欧冠4强；短短数年，他就创下了日本球员在欧冠的出场纪录——29场比赛2387分钟；

——2011年，他登顶亚洲之巅，2014年圆梦巴西……

如今大幕落下，32岁的他走下舞台，正式挥别。

一、反抗

“如果说我有什么比别人更受老天优待的地方的话，说出来或许会让大家有些意外，就是我一直坚持‘我是内田笃人’这样一种信念。我的身体只是普普通通，不过内心还算比较强壮。”

在自传《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》中，内田笃人把“坚持自我”视为成功的原因。

高一那年，教练在部活结束后指导大伙做过人练习。中途内田笃人体力不支，教练看他越来越踉跄，生气的大喊：“先不练这个了，你去跑步吧，一直跑！”

“在教练说‘不用跑了！’之前，要一直跑，我是这么想的，所以就不停的跑。结果到了晚上9点，我看到教练居然开车走了……我想，就跑到10点作为今天的结束吧”，第二天一大早，内田笃人穿同一件衣服，坐首班车到学校接着绕着操场跑。

“如果不跑到教练说‘可以了！’的话，总感觉像输了一样，我就想拼那一口气。”教练来到操场大吃一惊，满脸苦笑：“你咋还在这儿跑呢？”

中学时代

毕业后，每次当老师提起这件事情时，内田笃人总会遗忘：“有过那种事嘛？”回过头看，做事较真、专注自我成了内田人生路上的助推器，其中便包括在鹿岛鹿角的一系列纪录。

内田从高中迈入职业球队前夕，很多球队都抛出了橄榄枝。多数球队急于得到内田，用的都是“来吧”“我们这里不错”这样诱使性的话语，更有甚者，直接拿大合同做诱饵。

反观鹿岛鹿角，他们当时给出的说法是：“我们无法保证你的出场，不过我们觉得你有很大的可能性。” 其他球队派老队员来说服内田，鹿岛的队员却给出这样的建议：

“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”。

鹿岛鹿角的大气，内田笃人的独立不羁——双方一拍即合，日本足球的一段传奇就此开始。

儿子能在小小年纪进入豪门，父亲的愿望是让内田笃人赶紧找队内球星帮自己要签名。至于踢比赛为时尚早，毕竟当时内田笃人才17岁。刚刚加盟鹿岛鹿角，内田一直蹭老大哥岩政大树的车去训练。

一次，球队的老大哥给小老弟训话：“内田，两三年之内你得给我占据首发的位置。”一般人多半紧张的抖手抖脚，“好的，我一定努力！”内田笃人不仅没有感受到老大哥的鼓励，反而觉得自己受到了蔑视。

“‘我一定要马上就成为首发，我要超过你的预期。这样想着，我燃起了斗志。”正是凭借着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我，奇迹接二连三的发生了！

从高中加盟鹿岛鹿角第一个赛季，内田笃人以俱乐部史上最年轻球员身份出战揭幕战；第四轮对甲府的比赛，内田右路一对一穿裆过人杀入禁区低射破门，收获职业生涯处子球（鹿岛鹿角队史最年轻的进球球员）；那个赛季结束，内田毫无争议当选J联赛最佳新人。

J联赛首球

2008年，国家队首秀接踵而至。

无数年轻人刚进一队，球队大佬一个眼神内心可能就发慌，内田笃人却不太一样：“对于传球，我有我自己的坚持。”

入队那会，内田笃人边路传中经常被封堵。禁区里等着抢点的老大哥开始挥手表达不满，嘴里抱怨不停。“不是那边，传到这儿来。”这时候，小球员多半老老实实听话照办。

“我会回答他：‘知道了。’不过呢，第二个球，我还是传到我自己想传的方向去。坚持这样做，接球的队友就会来配合我了。 ”

“如果我和其他边后卫传出的球是一样的，那么我的动作就全在对方的预测范围内。所以我只能坚持自己的传球方式，在练习中，让队友都记住我传球的特点。 ”

早年间在鹿岛的表现

国家队助攻

内田笃人日后在欧洲赛场大放异彩的边路传中，来源于他初入一队时对前辈们的反抗。

即便去往高手如云的德甲效力，体型削弱的内田笃人依旧不改自我本色。跟随沙尔克04获得德国杯冠军后，他对待金牌的态度——甚至让人想到桀骜不驯的穆里尼奥，葡萄牙人数次直接把奖牌甩上看台。

获得冠军本来是喜事儿，日本记者对内田笃人说“咬一下奖牌。”记者最喜欢这样的镜头，可内田笃人却说：“绝对不会咬的。”

有什么的？不就是咬个奖牌而已么？

“可能会有人这么想。不过这是我自己心中的定义，我不打算为了别人而改变。 ”内田笃人就是这样，即便一件鸡皮蒜毛的小事情，他也绝对不会为了别人而打破自己内心的平衡。

二、自杀

与生俱来的自我，不可思议的连续“三级跳”——倔强的性格结合惊人的履历，很容易给人一个感觉：内田笃人其人，简直就是随时随地开挂的超人。

其实，自我是内田笃人职业生涯的动力源泉，也是内田笃人一生的保护色。

小小年纪取得惊人成就，意味着他从小就承受着比同龄人更多的责任与压力。内田笃人超人形象的另一面——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，他会累会情绪崩溃，有时候也和你我一样，想着睡个懒觉多好。

“我既不想让周围的人看到我的软弱，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。之所以这样做，是因我想把我的痛苦、难过、努力全都隐藏起来。我想要不动声色的去完成好一件事情。在完成之后，能轻松的说‘不错嘛’、‘这些事情，后辈们也能做得很好的’，这是我一直追求着的形象，也是我的坚持，也是作为男人的美学。”

第一次入选日本U20国家队，内田笃人感觉到深深的自卑和脆弱。当时整支球队只有内田一人来自高中，其他人几乎都是日本职业球队青年队的球员。

集训期间一到周六周日，每个人拿出手机关注自己队伍的比赛情况速报。内田没有这个情感连接点，“或许这就是我的顶点了”，这么一想，觉得很寂寞。

进入鹿岛鹿角一线队第一年，内田笃人的表现好到让老大哥们大跌眼镜。白天风光无限，一到夜晚，内田要经历老大哥们都没有过的无助。

“虽然在那之前，我就知道职业选手的道路是很难走的，不过现实的艰辛还是超过了我的想象。精神上的压力，身体的疲劳，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。鹿岛有那么多优秀的选手，而我被选为了首发。在一个把胜利当成义务的冠军队伍中，每场比赛球员都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，每天我都被这种压力压得走投无路。”

“每天晚上躺在床上，我都一个人不停的在想，我该怎么办，我要怎么做才好。关掉电灯，不安就向我袭来。半夜3点的时候，我经常都在哭。不知道枕头被泪水浸湿了多少次，没有一天能睡好觉。我瞒着队里的训练师要来了安眠药，没有安眠药的我无法入眠……”

职业生涯第二个赛季，内田笃人甚至想过自杀一了百了。那个赛季前5场比赛，鹿岛鹿角1胜难求，整个更衣室气氛越来越压抑。自己的比赛状态无法达到预期，内田笃人每一刻都觉得煎熬。

“有一个时期，经常感觉自己喘不过气，在睡不着的晚上，想要走上宿舍的屋顶。‘如果能从屋顶飞下来，该多么轻松啊……在空中飞，是很爽的事情吧’。那段时间，我曾经有过这样可怕的想法。不过那时选手宿舍通往屋顶的门是锁住的，我没跳成。”

每当遇到心理瓶颈，内田笃人总会独自驾车兜风，一路向北，漫步目的地开着，直到内心的焦虑有所缓解。亦或听从远藤康等人的建议，去海边听涛，看潮起潮落，彻底放松自己。

2007赛季到2009赛季，鹿岛鹿角三度登顶J联赛冠军宝座。“出道即巅峰、日本足球百年一遇的天才”，溢美之词狂风暴雨般袭来，内田笃人却在自己心灵的囚室中越发绝望。

职业生涯第三个赛季，他经常在训练、比赛中莫名其妙干呕。被困扰了一段时候之后，内田笃人向大家撒谎，“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踢就好了。”医学上关于这个症状有明确的病因鉴定——压力实在太大了！

上述种种脆弱时刻，毕竟都发生在外界所谓的高光时刻；南非世界杯前夕被排除出主力名单，内田笃人彻底坠入了自我怀疑和自卑的深渊。

南非世界杯预选赛，内田笃人几乎场场代表日本队首发。世界杯越来越近，外界都盛传内田主力无忧；已经开始幻想驰骋世界杯赛场的内田，突然被时任主帅冈田武史排除出主力阵容，结果是整届世界杯，内田没有捞到哪怕一分钟的替补时间。

从天堂到地狱，内田开始怀疑足球、怀疑自己、怀疑一切……即便跟随日本队到了南非，内田笃人仍旧无法调整好自己的心态，甚至一度消极训练。

“这么远的地方我到底来做什么来了？” “不行了，我想马上回日本！” 两个礼拜毫无出场机会，内田笃人无比自卑，觉得自己很丢脸。

三、顶流

佛曰：“福前必有祸。”在南非郁郁不得志的内田，在世界杯后得到了沙尔克04俱乐部的赏识。矿工军团用130万欧将日本国脚从茨城县带到了盖尔森基兴。

德甲头4年的成绩单，让内田笃人成为了巴西世界杯主力右后卫的不二人选，联赛的攻城拔寨，欧战的纪录收割，让他享有了超乎其他日本体坛运动员的曝光和聚焦，其不输任何日本偶像的颜值，更让成千上万日本少女难以自拔。

2015年内田笃人宣布结婚那天，成为了日本女人的伤心日。无数少女在论坛骂街，甚至有40岁的妇女抛开老公儿子不做饭，躺在家里哀嚎一整天。

登陆德甲踢球之后，内田笃人回日本的间隙，都被各式各样的写真拍摄所充斥。

暖色的外套、精致的领结、阳光的笑容……内田笃人百忙之中拍的写真，销量不输任何一线男偶像。即使放到娱乐圈，他的年历写真也仅次于两大人气组合AKB48和桃色幸运草Z。

出席活动人气

可一旦镜头稍有不慎扫到小腿——伤痕累累，立马就暴露出内田笃人不是什么小鲜肉，而是一名在球场上刺刀见红的战士。

内田笃人在综艺节目中开玩笑：“自己之所以去德甲踢球，正是为了这个（满腿伤痕）。”21岁就实现J联赛三连冠的伟大成就，内田笃人转会沙尔克04只是“想要刺激”。

“差不多1米92的运动员，跑得和我差不多快。就算对他施加压力，他也能在场上随心所欲。完全不失误，就像感觉不到压力一样”。

日本球员没有压迫能踢得从容，可一有压力就会稍显迟疑。“而外国球员却能像平常一样做到，我想让世界看到日本球员也能做到这些。”

“训练内容上没有什么区别，但是因为队员比较粗暴，所以会变得逐渐激烈起来。比如普通的传球路径训练，如果在日本的话只是技术练习，但是在德国的时候，就会变成互铲练习。经常会被撞飞，大概是和德国的民族特性有关。”

内田笃人作为边后卫的进攻属性，饱受马加特的喜爱。即便去到德甲赛场，内田笃人坐稳主力的过程比想象得顺利。2011年4月，欧冠1/4决赛沙尔克04遭遇国米，内田笃人与长友佑都上演欧冠赛场第一场“日本德比”。

沙尔克04两回合7-3晋级四强，内田笃人成为首个闯入欧冠四强的日本球员，两回合比赛中多次与鲁尼进行一对一对话。国家队队友吉田麻也说：“内田欧冠四强的成绩，让日本年轻一代更有斗志去争取进入欧洲球队。”

日本德比" />
欧战中的日本德比

2012-2013赛季德甲官网公布的赛季最佳阵容，内田笃人在右后卫的角逐中力压拉姆当选——这成为内田笃人德甲生涯的巅峰时刻。

四、重伤

日本球迷本来期待着内田再创佳绩，然而愈演愈烈的右膝伤病，最终成为了内田笃人职业生涯的阿喀琉斯之踵。

2014年2月9日，沙尔克04对汉诺威96。下半场43分钟，沙尔克2-0暂时领先，内田笃人运球时右腿受伤倒地——他立马主动提出换人，这极其罕见。

第二天常规检查的结果：右大腿肌肉拉伤，所有人长舒一口气。可回到俱乐部队医一摸：“右膝盖的肌腱没了。”

队医立马带着内田去往更高级别的医院，诊断结果为右侧膝盖肌肉断裂：“尽早接受手术比较好。”

4年前，内田笃人在南非世界杯前夕被排除出首发，几乎让日本人心灰意冷；再次因为手术错过世界杯——十来年时光就此溜走，下一届世界杯？有几个幸运儿能有机会参加三次世界杯？

内田笃人放弃手术，一起长大的吉田麻也十分理解：“上次南非世界杯前被排除出主力，这次怎么也得出场。”

2014年5月12日，日本队公布巴西世界杯大名单，内田笃人赫然在列——这为他后续的职业生涯，埋下了一个无法拆除的定时炸弹。

儿时梦寐以求的世界杯梦想如愿以偿，尽管日本对科特迪瓦、希腊和哥伦比亚3战皆负，可右腿缠着厚厚绷带的内田笃人，3场比赛悉数首发满场飞奔。

日本队整届世界杯乏善可陈，内田第二场和第三场比赛，他本人说：“右脚的状态就是像被贴在地面，至于疼痛都得用精神力去克服。”

世界杯之后，内田笃人的伤腿开始持续恶化。“光是上楼梯就有剧痛的感觉。”

迫不得已，内田笃人在沙尔克04的支持下开始遍访世界名医。德国国家队队医穆勒·沃尔法特诊断完内田的伤腿后，确定为右膝盖韧带骨化，劝告最好不要手术：

“一旦手术，就不可能完全恢复。”

权威人士的建议无疑给内田的职业生涯下了死亡判决书。不手术，还可以勉强踢几年。手术，基本意味着要提早退役。回溯内田后来的职业轨迹，似乎也应征了穆勒·沃尔夫特的预言。

“那个过程中，医生觉得这样的伤就像遭遇了一场重大的交通事故，很难想象你是因为踢球而弄成这样的。”结果比所有人想象得还要糟糕，内田笃人却说：“我没有遗憾，我也准备好了，一个男人不应该说很疼。”

2015年6月10日，内田在日本接受了右膝手术。

内田笃人没有想到，手术床上昏睡一觉之后，等待着他的是彻彻底底的幻灭。世界各国的运动员重伤之后，都把德国作为康复地点首选，可内田笃人在德国康复了8个月之久后，效果奇差不得不回到日本进行康复训练。

“明明每天都在按计划保证运动量，可右腿还是一天比一天细……我哭了好多次。晚上吃饭的时候，眼泪也会不知不觉地落下来，直到眼泪已经枯竭。”无数次嚎啕大哭之后，内田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手术前医生的话：“做手术基本意味着结束职业生涯。”

“如果我想重新踢球的话，手术是必须做的。但一看到自己的腿，我又会陷入深深的怀疑，手术真的正确么？我是不是做错了决策？这个真的能治好么？一次又一次地反复，让我备受煎熬。”

时间在流逝，耐心被消磨，“俱乐部可能已经放弃了。”

一年零9个月后，那个矿工球迷熟悉的身影奇迹般地再次站上了舞台。

复出首战

2016年12月8日，时隔639天重新回归的内田笃人，一上场就用手术过的右脚完成了封堵。终场哨响，面对久违的摄像机镜头，内田回顾了远离赛场的21个月，“这是对我努力康复的嘉奖。队医也找过我谈话，他们认为伤病可能会让我永远离开球场了。”

其实，内田笃人自己也想过就此作罢。“受了很长时间的伤，也考虑过结束足球运动员生涯，我觉得以被很多人珍重、爱戴的球员作为结局，也是一种成功。”

五、告别

2018年，三十而立的内田笃人选择回家。内田回归后，鹿岛鹿角在2018赛季史无前例的举起亚冠冠军奖杯。

2018亚冠赛场：鹿岛VS申花

但今年2月份，内田笃人的右腿伤情再次恶化，本赛季仅仅出场2次。8月20日，内田笃人宣布今夏退役。

“我真的希望内田可以有一天重回国家队，但每次看到他右腿的绷带越缠越厚时，我真的于心不忍。”对于挚友的决定，吉田麻也感慨万分。“他受伤时的聊天状态，总让我有种想帮他从伤病中解脱的念头。”

8月23日主场迎战大阪钢巴，内田笃人职业生涯告别战。他在上半场第16分钟替补登场——右腿上绑着不能再厚的绷带。

比赛中，鹿岛队长数次用右腿完成关键封挡，在激烈的对抗之中，右腿上的绷带逐渐散落、凌乱不堪，他不得不重新包扎，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球场与替补席。

那场比赛的转播镜头没有捕捉到一个画面：佩戴队长袖标的内田笃人，在角球区附近完成一次常规的大脚解围之后，疼痛难忍跪倒在地。

听到场边球迷的鼓励，内田一瘸一拐地重新投入战斗。

比赛终场前，内田笃人中场右脚发动斜长传，最终帮助前场的队友完成头球破门，鹿岛鹿角主场1-1逼平大阪钢巴。内田笃人亲自发动攻势，捍卫住自己主场告别战的尊严。

赛后，退役仪式。

“今天在这里，我将结束我的足球生涯。我曾目睹前辈们每天为了胜利，竭尽心力的努力身影。而我作为前辈，却不能为后辈们树立这样的榜样。在每天的训练中，确实感觉不到身体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状态了。抱着这样的心情，在鹿岛踢下去真的没问题吗？于是我开始思考，作为足球运动员的日子也许该结束了。”

“无论是肩负全体国民踢球的沉重，还是在德国剑拔弩张的赛场，酸甜苦辣都是我的宝贵财富。”